孤山之巅,青白山居的静好岁月

2018-02-06 09:27 来源: 杭州网

杭州网 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,当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定情之语,在今天已被用得有陈词滥调之嫌。可是青白山居在1949年以后的际遇,还真的没有比这八个字更好的形容了。 每当你泛舟西子湖

    “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”,当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定情之语,在今天已被用得有陈词滥调之嫌。可是青白山居在1949年以后的际遇,还真的没有比这八个字更好的形容了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每当你泛舟西子湖,眺望孤山美景的时候,肯定会看到在孤山之巅,西泠印社的东侧有一座中西结合宫殿式的建筑。它琉璃彩绘、歇山屋顶、斗拱飞檐,富丽堂皇,恍若云端上的宫殿,这就是被杭州人称为“杨虎楼”的青白山居。

    在仲向平先生的《老房子》丛书里,有一段关于青白山居的描述:“此别墅方正对称,屋顶采用中国传统建筑风格,歇山式大屋顶,彩色琉璃瓦,斗拱飞檐,厚墙重基。墙体、围栏则选用西式风格。正面门额上方绘有彩画,外墙装有浮云式花饰。整座建筑高大轩敞,坚实牢固,坐北朝南,俯视湖山,显得典雅雍容,气势非凡。”

     

    青白山居历史照片(来源于《西湖别墅》)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青白山居建于孤山之巅,原是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杨虎的别墅,因此又被杭人称作“杨虎大楼”,现在是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的藏书楼。 “青白山居”的名字其实源于“月白风清”之意。于1936年5月动工,费时8个月左右,总造价为法币7万元。施工单位是海丰营造厂,建筑设计师叫胡钊。这座三层楼的宫殿式别墅,共有楼房18间,礼堂1间,平房3间,地下室5间。整座别墅占地面积4亩6分5厘1毫(约3100平方米),门牌号为“外西湖26号”。

    资料如此清爽,盖因别墅主人杨虎与工程师胡钊留下了一份《杭州湖边博爱堂住宅工程合同和章程》。这份15页的合同一共规定了80项内容,诸如“本工程自订合同日起,限定8个月完工,若遇风霜雪雨大寒及特殊情形,则照日顺延,否则过期一天罚洋50元,在造价内扣除”之类的细节,都有详尽的考量(注:参阅张学勤《孤山顶上杨虎楼》)。

    显然在动工之初,别墅还不打算叫“青白山居”,而是“博爱堂”这样一个煌煌称呼。合同第一项便开宗明义:“本工程用意在宣传博爱二字,故有纪念性质,与平常之住宅工程不同,承揽人建造此工程时须以坚固永久为要旨。” “博爱”二字,常常被用作装点门面的漂亮幌子。这段话里,耐人寻味的是两个用语,“与平常之住宅不同”、“坚固永久”,多少透露了主人的心声。

    这就要说到杨虎其人。

    杨虎历史照片(来源于《西湖别墅》)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安徽人杨虎(1889~1966),民国史上一个复杂的人物。他本姓胡,幼时被生父卖给邻村杨姓人家为嗣。读过几年私塾,当过药店学徒,是个苦孩子出身。17岁从戎,时势造英雄,他成为孙中山手下一员大将。无论是1915年讨伐袁世凯,还是1922年与叛变的陈炯明激战,杨虎都冲锋在前,出生入死,既是孙中山极其信任的爱将,也是和蒋介石平起平坐的拜把兄弟。

    杨虎一度对蒋介石忠心耿耿。1927年4月12日,蒋介石在上海制造“四·一二”事件,屠杀共产党人,具体执行者便是杨虎。短短十多天,经他下令杀害的共产党人就有五十多人。杨虎后来被人熟知的“上海警备司令”一职,便是这一时期以血腥的方式获得。

    然而杨虎与蒋介石的“蜜月期”也行到了头。比较普遍的看法是,杨虎居功自傲,时常吹嘘自己的老资格,引起蒋的不满。杨虎此后一直不得志,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才被授予陆军中将的军衔,却没有兵权,只挂了一个“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”的虚职。利字当头,没有永远的兄弟。杨虎暗暗为自己另谋出路,与张澜、李济深、沈钧儒等爱国民主人士接触,与中共地下党组织保持秘密联系。

    杨虎人生中比较明亮的一笔,是在解放前夕营救民主人士。1949年5月24日,上海解放前一日,在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担任要职的杨虎旧属阎静文突然接到命令,要将民主人士张澜、罗隆基押解到警备司令部看守所。此时国民党大势已去,军统受令,要在撤退前将张、罗二人处死。地下党委托杨虎设法营救。在杨虎的安排下,阎锦文将张、罗二人秘密带入上海环龙路上杨虎的官邸,上海地下党和解放军便衣队已在杨家迎候——这一幕如今可以轻描淡写地道来,可在当时,必定如《潜伏》、《借枪》一般,惊心动魄。

    杨虎没有跟随蒋介石撤往台湾。我党给了他最高礼遇:1949年10月1日,他被请上天安门观礼台,亲眼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。随后又受任政务院顾问,安排到当年的“恭亲王府”居住,生活无忧。

    按常理,杨虎可以安度晚年了。然而这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。据说,他并不满足“政务院顾问”一职——也许觉得,这仍是一个虚职?他想当全国政协委员。未果,竟然再生反水之心——1955年7月,杨虎分别给蒋介石和获释在外的原日本外相重光葵(侵华甲级战犯)写密信,提议蒋介石和日本南北两路举兵夹击中国大陆,他愿在大陆策动内乱以为呼应。事发,被捕。1959年9月,他被处以死刑,缓期两年。1963年2月改判无期徒刑。1966年3月,杨虎在北京复兴医院病故。

    杨虎这一生,仿佛印证了一条江湖规律:“出来混,总是要还的。”说他是一介武夫吧,他也有深沉心计,说他有城府吧,却行事草莽。试想,如果蒋介石真的收到杨虎的秘信,会再次相信这个背叛了自己的把兄弟么?何况他竟然提出联合日本夹击中国大陆,以蒋介石的立场来说,恐怕也只会怒骂一声:“娘希匹,这个杨虎,脑子考噎(进水)!”

    把自己的别墅超规格地修建成宫殿一般,也是“脑子考噎”的一种吧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1936年1月,杨虎升为陆军少将,4月,担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,5月,孤山别墅迫不及待地开建了。那时节,达官贵人到西湖边盖别墅的很多,像杨虎这般,白纸黑字、高调宣布要建成“有纪念性质、与平常住宅不同、坚固永久”的,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了。新升职的兴奋,怀才不遇的幽怨,难以满足的野心——主人的满腔心事啊,都寄托在这座“博爱堂”里了。

    建成以后,它果然成了孤山最耀眼的建筑。从气势上便先声夺人——要进主楼,必须先走高高的台阶。重重复重重,数一数,竟有一百多级,如上宫阙。主楼的样式也和颐和园的佛香阁相似——那可是皇家的规制啊。

    杨虎的心态,我们并不陌生。常常可以听到,哪里的县府大楼盖成了小白宫——在自己的地盘里享受一把土皇帝的快感,这种自我催眠倒与杨虎一脉相承。

    “博爱堂”的名称只在建筑合同上出现过。建成后,沿湖门楼上挂出的便是“青白山居”的汉白玉匾额。在主楼侧门上,刻有一个虎头,门框两旁,是鸟与羊的浮雕。“杨(羊)虎楼”的意思,再明显不过。

    我们仿佛能够看穿一点杨虎的小心思:毕竟是自住的,与其挂一个文不对题的“博爱堂”,不如取一个含糊的、风雅的、衬得上西湖的名字吧。

    然而为什么叫青白山居?如果是“月白风清”之意,应该是“清白山居”才对。这件事至今还没有人能说清楚。杨虎心思之善变、行事之纠结,也可从这些小事上窥见一斑。 没人能说清楚的,还有另外一个谜:为什么青白山居落成后,杨虎却一天也没有住过?

    有一个著名的民间传闻:蒋介石来游湖,在西湖上一眼就望到了青白山居,问道:“谁的房子这么漂亮,好像是一座宫殿。”随从如实告知。蒋介石听了,非常恼怒。杨虎获悉此事,从此便不敢跨进此楼。

    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,这样的传闻,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。

    如果从现实考虑,青白山居建成不久抗战就爆发了,杨虎自然无暇顾及。但是抗战胜利后,此楼还是长期空置着。有一种说法是,青白山居坐落于山顶,自来水厂供水压力低,无法向山顶供水,居住自然也就不便了。

    孤山之巅,青白山居的静好岁月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浙江图书馆古籍部老主任金初生是浙图职工子弟,抗战胜利后跟随父母回到杭州,就住在孤山路馆舍。他回忆,当时杨虎大楼由一对张姓母子看管着,据说是杨虎的亲戚,平时住在杨虎大楼山脚下的小房子里。姓张的男孩与金初生是同学,两个男生曾经去杨虎大楼“探险”,里面确实空空如也。

    1949年12月26日,17岁的南下青年干部孔彬见到的青白山居,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华丽坚固、内部空无一物的毛坯房。

    在青白山居的夜空, 当旧时代的钢丝录音机唱响新时代的《喀秋莎》,会是怎样的一种调调?

    1949年5月6日凌晨时分,数十只驳船在京杭大运河上突突前行。薄雾中出现了拱宸桥的雄浑身影。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青年纵队的漫漫征途,终于到达了终点。这座用于迎接帝王下江南的明代石拱桥,在这一时刻,目睹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。

   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,成员由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的年轻骨干组成。他们是全国解放后城市建设的人才储备军。从1949年春天开始,他们靠着两个脚板,日行百里,一路挥师南下。17岁的青岛中学生孔德垣,是孔子嫡传第77代孙。然而在1949年春天,他和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一样,都是对革命满怀憧憬的热血青年。为了昭示一种决心,孔德垣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“孔彬”。

    在波澜壮阔的大历史面前,个体的记忆具有某种温润的质感。直至62年后,80岁的孔彬依然捕捉得住初见江南的新奇感:家家门前有小河流淌,黄昏时分的紫色长天,拱宸桥两岸的寂寥民居,以及1949年有一种“荒寒之美”的西湖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1949年12月,孔彬接到调令,去新成立的浙江省文工团报到。文工团团部,正是孤山上的青白山居。

    1949年的西湖污泥淤塞,湖水平均深度仅0.55米,湖底水草遍生。孔彬一路见到的,正是这样的情景:白堤桃柳萧索,西湖水浅可见底。和这个城市、这个国家一样,西湖痼疾已久,正等待着一次深入肌理的疏通。

    西湖堵得慌,青白山居却空虚已久。1949年12月26日,浙江省文工团在青白山居主楼大厅举行成立大会。寂寞无主的“宫殿”,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入住者。

    孔彬从沿湖的门楼下走进去,前方是高高的台阶。抬头望去,雕栏玉砌的建筑在尽头巍峨屹立。阳光下,绿色琉璃瓦泛出澄静的光泽。

    空旷的山居,第一次扬起了年轻的笑声,欢快的乐曲。

    文工团有百十来号人,一楼大厅用来排练、集会、跳舞,是主要活动场所。大厅里铺着黄绿相间的小块彩色地砖,一到黄梅天,地砖会返潮,踩上去湿漉漉的。大厅左边房间是话剧队的编导组,二楼以上是演职员宿舍,一间房四五人,都睡高低铺。都是年轻人,都热情而单纯。他们经常在二楼栏杆前俯瞰西湖全景,心生感慨:这个杨虎真会享受,选了西湖最精华的位置,三潭印月、湖心亭美景尽收眼底。

     

    ▲何占豪:中国第一部小提琴协奏曲《梁祝》作者之一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看风景的年轻人里,有一个叫何占豪的小鬼,才十四五岁。日后,他将创作出传世名作、小提琴协奏曲《梁祝》。

    因为用水不便,山下附属的一排平房做了伙房。每天上下一百多级台阶去吃饭,年轻人就当锻炼身体。时间一久,个个身轻如燕。

    文工团的生活紧张而充实。打腰鼓、扭秧歌,下工厂、下农村,配合时势排练节目。抗美援朝开始,就排活报剧《打倒美帝》。孔彬有着高鼻梁大眼睛,长得像外国人,就演反角“美帝”,戴高帽,被解放军战士用枪押着。节目排好,敲锣打鼓地上街,到湖滨陈英士塑像下,或者官巷口,场子一搭,四周人一围,便开始演出。“三反五反”开始,就排话剧《李闯王》,中心思想是闯王进城后不能搞腐败。孔彬饰演闯王手下的大将罗虎。这也是文工团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型话剧,到人民大会堂演出,5分钱一张票,场场满座。

    也有放松的时候,那就是每周六的舞会。女生列宁装,男生中山装,都是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装束。跳三步四步华尔兹,放《蓝色多瑙河》、《喀秋莎》、《红梅花儿开》。播放乐曲的是一台“钢丝录音机”,缴获的美国战利品,形似电饭煲,乐曲刻录在钢丝上。我们听老歌《夜上海》,带着颤音、有点尖细有点风尘味、透着纸醉灯迷的沧桑与华丽,其实就是钢丝录音机唱出来的特有味道。难以想象,在青白山居的夜空,当旧时代的钢丝录音机唱响新时代的《喀秋莎》,会是怎样的一种调调?

    当文工团成立了越剧队后,青白山居不够用了。1953年,文工团搬家了,搬到了圣塘闸以北的一个大院里。在这里,文工团被一拆为二,分别成立了浙江省话剧团和浙江省越剧团。

    在后来的岁月里,国家二级演员、浙江省话剧团离休干部孔彬,每次从青白山居门前经过,心里都有暖暖的感觉。这里见证了一个新时代“时间开始了”的激情,这里也铭刻着一代人的青春记忆。

    房屋在山上,光线足,空气流通,材料是钢骨水泥,真是一所最合格的书楼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杨虎与青白山居的最后一次交集是在1953年,他委托长子杨安国来杭州处理这笔房产。省人民政府拿出7亿元收购——这个七亿元相当于人民币新币值七万元。1937年的100元法币能买一头牛,经过战争和金融危机,到1949年只能买一粒米的千万分之二点五。当初七万法币建起的别墅以七万元人民币收购,政府给予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。

    青白山居收归国有后,就归浙江图书馆使用。“浙图”向上级部门提议,将青白山居用作珍藏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库房。

    《四库全书》由乾隆皇帝亲自组织编纂,是中国历史上一部规模最大的丛书。为存放《四库全书》,乾隆效仿宁波藏书楼“天一阁”的建筑建造了南北七阁。历经劫乱,七大书阁现存四阁,其中江南三阁仅存西湖文澜阁。而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命运最为曲折动人,落户杭州二百余年,经历了十二次搬迁——战争来了,家财可以不要,它一定要带走转移;藏书楼老旧了,便要为它找一个合适的新家。杭州读书人前仆后继,心甘情愿为它呕心沥血。

    抗战胜利后,《四库全书》由西南迁回文澜阁,但文澜阁是木结构建筑,终究难防火灾虫害。1954年3月,36000多册藏于文澜阁的四库全书再次搬家,青白山居正式成为珍藏四库全书以及善本书的藏书楼。

    当时的浙江图书馆馆长张宗祥十分高兴,在《补抄文澜阁四库全书史实》里写道:“解放后,由党和政府的支持,将青白山居拨归图书馆,房屋在山上,光线足,空气流通,材料是钢骨水泥,真是一所最合格的书楼,现在就请它住在里面。”张宗祥甚至建议,索性就把文澜阁的匾额移过来装到青白山居好了。

    想起我童年时误以为气派庄严的青白山居就是文澜阁,原来同有此心的不止一个孩童啊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 

    20世纪80年代中期,在原省长李丰平的关心下,青白山居经过一次大修,按照藏书的专业要求,改进了防火防盗防虫防湿等设施,使之真正成为一所“最合格的书楼”。

    1998年,浙江图书馆总馆在曙光路建成,新馆建有现代化坚固耐久的地下书库。2002年4月,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被放在特制的樟木箱里,告别青白山居,全部搬入新馆地下的善本书库房。一部书的时空旅行,到了可以安然结束的时候。

    作为浙图古籍部的藏书楼,青白山居的使命没有结束,依然有大量的古籍书刊在此妥善保存。偶尔,一楼大厅也会对外开放,举行一次小型的文化沙龙。六十年前的雕花钢窗依然锃亮,外墙上的云朵花纹、侧楼门楣上的虎头依然鲜活如初。从二楼平台向外眺望,两丛小岛,一抹青峰,烟波淡荡,仍是最佳的西湖观景处。

    光阴流转,世事变幻,那些人世间的小野心、小心计早已雨打风吹去,唯独青白山居依旧富丽堂皇,坚固如初。时光化解了它身上权贵的霸气,漫天书香,陪伴它安然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起云涌。再套用一句张爱玲式的腔调,这样的故事结局,不啻是一种“完美的收梢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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